中国的经济,现在提倡的是两大方向。一是先进制造业,一是现代服务业。其实,应该是先进制造、现代服务,而不是先进制造业、现代服务业。多了个业字,不是画蛇添足,而是谬之千里。
对于地方官员来说,更具有实践上的误导性。既然上面提倡先进制造业,那么,传统的制造业如钢铁、煤炭、纺织、鞋帽统统撵走,大家一窝蜂去搞无人机、智能手机、数控机床、生物制药。服务业亦然,既然提倡现代服务业,则传统的餐饮住宿、批发零售、交通运输一概淘汰,大家一窝蜂去搞金融、保险、ICT、专业服务。
翻开各地的发展规划,这种被误导随处可见。对官员来说,沾上传统两字,要是被人嘲笑的。业必先进,方合潮流。
古人重正名。名正则言顺,言顺则事成。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不成。究竟是先进制造业、现代服务业,还是先进制造、现代服务,必须要搞清楚。这个名,是一定要正的。
作为一个后发国家,中国经济使用的诸多名词、观念,皆系舶来品。我们一直提倡的先进制造业,来自英文的Advanced Manufacturing。人家的原意,是先进制造而不是先进制造业;是制造过程和理念的先进,而不是产品的先进。故无论传统制造业还是先进制造业,只要过程和理念先进,就是先进制造。
所以,煤炭可以是先进制造,只要零排放;鞋帽可以是先进制造,只要全自动、智能化。制造业不分传统与先进,对国家来说,手心与手背,皆为肉也。制造业的未来,绝不是不要煤炭钢铁纺织鞋袜、只要无人机。人民需要啥,制造业就得生产啥。生产袜子,并不比生产机床更低贱。关键在于工艺、流程、理念。
服务业的情况稍有不同。大家现在一直在说的现代服务业,应该是来自美国学者Eichengreen一篇有影响力的文章。他在文中对各国的服务业发展历史和现状进行梳理,结果发现,服务业的发展有所谓“驼峰”(Hump)现象。一个国家,从低收入迈向中等收入时,批发零售、交通运输、通讯等传统服务业(Traditional Services)发展较快。这是服务业发展的第一个高峰。
随着收入进一步提高,达到人均1800美元时(指2000年的1800美元),传统服务业陷入停滞,代之而起的是另两种服务业。一是金融、地产、保险、专业服务等现代服务业(Modern Services)。一是传统与现代杂糅的居民服务业(Household Services),如教育、医疗、家政、餐饮住宿旅游、文化艺术娱乐。这两类服务业,在人均收入达到4000美元的时候,又形成一个高峰。
“双峰”递次发展,是服务业的规律。第一个峰,是传统服务业;第二个峰,是现代服务业+居民服务业。
一般的国家,都会遵循这样的发展规律。这样的规律,也符合我们的认识和常识。中国改革开放40年,算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案例。八、九十年代,解决了温饱等最基本的生存问题之后,开始由低收入向中等收入过渡。人们手里有了点闲钱,就琢磨出买点东西、出去转转,于是购物、出行需求增加,形成一个小高峰。相应地,生产者扩大生产、加快流通。批发零售由是乎兴,交通运输由是乎兴,通讯联络由是乎兴。服务业第一个驼峰由是乎兴。
收入再进一步提高,人们的需求进一步演化,不再停留在吃饱穿暖、买买东西、出去转转。收入提高了,人们开始更多关注子女教育、本人进修、自己和家人的身体,教育医疗由是乎兴。手里的闲钱更多了,想看看祖国的山山水水甚至出国转转,旅游由是乎兴。不再满足于物质,要在精神、品味、兴趣上有所追求,文化艺术由是乎兴。工作忙了,不想在家吃饭;收入高了,也有条件在外吃饭,餐饮由是乎兴。
手里用不完的闲钱多了,开始存钱、理财,金融由是乎兴。开始购房以改善居住条件,或炒房以保值增值,地产由是乎兴。企业做大了,许多事情自己做不了、做不好,就外包给第三方,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,财务、法务、营销、研发等专业服务(Professional Services)由是乎兴。
进入千禧年的中国经济,于是乎迎来了服务业的第二春。这一春,是教育医疗旅游等居民服务业、金融地产保险专业服务等现代服务业的春天。大部分中国人,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拥有了自己的住房,开始知到理财和保险,开始出国旅游、留学,开始养生、保健、补肾。
总之,经济落后、收入较低的时候,是传统服务业的机会;经济相对发达、收入较高的时候,是居民服务业和现代服务业的机会。
需要注意的是,Eichengreen是一个经济史的学者。他研究的重点不是经济学,而是经济史。史者,重客观叙事而非主观阐发;学者,重主观阐发而非客观叙事。他所描述的,是服务业发展的历史(“史”的任务),而不是评论其好坏(“学”的任务)。所以,他尽量回避使用“落后”、“先进”这样带有强烈主观和倾向性的词,而代之以“传统”、“现代”一类时间性、客观叙事用语。传统者,过去的做法也;现代者,现在的做法也。传统与现代,只是时间先后而己,与好坏无关。现代的做法不一定就好、就先进,过去的做法不一定就不好、就落后。现代服务业与先进服务业,是不可以划等号的。
从传统、居民到现代服务业,反映的只是人们需求的变化,不代表先进与否。低收入年代,人们的需求重点是购物、出行,故传统服务业发展快、地位突出。进入中等偏上收入,人们的需求重点更加多元化,而出现了“教育医疗旅游文娱”+“金融地产专业服务”等新的需求。这些新需求的比重和势头反超传统需求,使居民服务业、现代服务业后来居上。
新需求与传统需求,都是需求,并无先进落后之分。基于传统需求的传统服务业,与基于新需求的现代服务业,也就无先进落后之分。现代服务业与先进服务业不能划等号。
既如此,现代服务业就只代表服务业的趋势,而不代表服务业的方向。趋势是被动的,是What it will be,方向却是主动的,是What it should be。政策的目标,不是跟着趋势被动无为,而是定个方向努力有为。现代服务业是趋势,不是方向,故不能作为政策的目标。
所以,中国经济的两大方向,既不应该是不要传统制造业的先进制造业,也不应该是不要传统服务业的现代服务业。中国经济的未来,绝不是丢掉旧的坛坛罐罐、完全另起炉灶,而是不分新旧、一视同仁,只要过程、理念先进,就是先进。
中国经济的两大方向由此明矣。不是先进制造业,而是先进制造;不是现代服务业,而是先进服务。
劳动生产率(Productivity)者,一个人可以出多少活也。Eichengreen在他的文章中特别指出,随着收入由低而高,服务业的趋势由传统而居民、现代,但劳动生产率的变化却并非完全同步。传统服务业对应收入最低,但劳动生产率并非最低。居民服务业对应收入较高,劳动生产率却常常垫底。只有现代服务业,对应收入高,劳动生产率也高。
经济发展的最终动力,是劳动生产率的提高。先进不先进,要看劳动生产率。再摩登(Modern)的东西,劳动生产率低,就算不得先进。比如教育,比如医疗,比如旅游,比如艺术。
同。